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张瑾华
蒋一谈。
(相关资料图)
科幻小说如何讲述那些关于人类文明的永恒话题?随着科技发展,人工智能为人类带来了何种挑战?
上海书展期间,建投书局联合中信出版集团,邀请到新书《小丑岁月》的作者蒋一谈,文艺评论家赵松,作家伊格言,与读者一同探讨未来世界中人与机器人的关系,从新书谈起,分享在新技术革命下科幻小说家如何反观人性、想象未来。本次活动属“上海国际文学周”系列活动,由作家走走主持。
《小丑岁月》是蒋一谈“跨界”科幻写作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收录其2021年至今创作的十篇作品。
小说均以机器人为切口,在“未来式”图景中铺陈思辨色彩,将人文关怀更鲜明地融入充满“硬核”设定和雄奇想象的科幻领域。小说紧扣“人性”主题,不离现实主义本色,引入“禅修”“中国式亲子关系”等元素,更深入地探索了科幻的本土化表达。人类与机器人并肩而立,探究幽微人性、审视时代症候。
蒋一谈,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当代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等荣誉。
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透明》《栖》,诗集《截句》《给孩子的截句》《动物的诗》等。《小丑岁月》是其第一部科幻短篇小说集。
从现实到科幻,人与机器人如何共处
作家蒋一谈一直以现实主义小说家、诗人的身份为读者所熟知,近年来,他将目光投向科幻文学的领域。《小丑岁月》是蒋一谈的首部科幻短篇小说集,收录2021年至今创作的10篇作品,这些小说以“人与机器人的关系”为切口,在有惊人想象的同时不离现实主义本色,科幻外表下仍然紧扣“人性”主题,并引入“禅修”“慢生活”“中国式亲子关系”等元素,探索了科幻主题的本土表达形式。蒋一谈没有将笔力放在奇诡的“科幻点子”上,而是描摹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敏锐细腻的内心世界,用“未来之镜”映照当下人类。
在分享会现场,蒋一谈回忆起自己“跨界”科幻的源起是英剧《黑镜》——
“几年前我看过《黑镜》剧集,当时想未来有没有可能写一个类似的中国故事。后来写科幻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原因,那就是《三体》的影响力太大了,而且是太空歌剧派,作为职业写作者,我需要从另外一个空白处入手,后来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中国的科幻作家,围绕机器人大系列写作目前还是一个空白,所以我决定先从机器人系列入手。”
“我最难忘的作品是《2049》,从写作时间和完成度上讲,这是我完成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在此之前我先写的《禅七》,写完之后发现有问题,需要多次修改,随后我动笔写《2049》。《2049》写得特别顺利,让我有点意外,前后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写完之后我发给了《收获》杂志程永新老师。在未来,人作为群体如何与机器人相处,或者说机器人在进化到更高级阶段前的那个阶段,它会不会在不自知的状态下伤害人类?它的手段和方法是什么?这部小说集里,《2049》是我最满意的一篇作品。不过,写完《浮空》之后,我的故事构想和写作思路有了新的变化。”
《2049》是最早完成的科幻小说,在这个故事中,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掌控了全人类的思维活动,机器人强迫人类必须每天进行“有益于社会发展”的思考,否则就会受到惩罚,人类与机器人的关系极度紧张,蒋一谈试图借此探讨机器人在进化到高级阶段前,是如何不自觉地伤害人类的。
从现实主义到科幻文学,蒋一谈的小说中展现出区别于一般科幻作品的特色和魅力。
伊格言谈到,《小丑岁月》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展现的“童话特质”,尽管有些故事中不乏残酷的设定,但更多的是温情的表达,比如《小丑岁月》一篇,“作者在字里行间随时带着温暖以及同情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
伊格言将这种阅读感受与《三体》做对比:“我非常喜欢《三体》,读《三体》第二册时会感觉到智性的喜悦,但读《小丑岁月》这样的书会觉得被抚摸,没有智性的狂喜,但是有被抚摸的舒服的感觉。”
赵松则提到《小丑岁月》中对情感关系的重视十分关键,因为与其他生物相比,人类最重要的是思想和情感,而其中情感是最根本的方面,造就了人的优点和缺点。“机器人不能像真正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去感知和回应,也就意味着无论你有多么浓的情感,面对的都是程序,这是两个世界的反差。”小说没有将过多的精力放在设定未来世界的物质细节,而是关注情感关系,“强调的在技术和未来人机之间的关系,情感如何处理,情感如何变化,甚至异化。”赵松认为,这是蒋一谈的科幻小说最为显著的魅力所在。
“阿西莫夫已经预感到,机器人与人类相处的过程中,会对人类造成危害,所以他才构想了机器人三定律,这是他伟大的洞见。ChatGPT之父萨姆·奥特曼前段时间有个访谈,他说到2024年,ChatGPT会影响美国总统大选。他的表述提醒我们,如果我们不合理运用AI,我们会进入真假混乱的年代。作为人类,尤其作为写作者,会活在真实与虚拟两个世界里,如何在这两个世界里拥有同理心,考验着现在和未来的写作者。作家的身份的确有些光环,但是不久的将来,这个光环会迅速退去,作家只是一个写作者的临时身份,因为ChatGPT会取代绝大部分作家。人类创造出ChatGPT,或许人类必须成为数据才能真正体会到ChatGPT,但人类毕竟不是数据,而是是多重存在。”蒋一谈侃侃而谈。
他说,“昨天的新闻让我感到震撼。马斯克公开说,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发射核弹,他的星链可以让发射出的核弹原路返回。这就是AI控制。刚才谈了这么多的未来机器人、AI对人的种种威胁,我想说一个事情,从看得见的未来而言,AI对人类有益处,它对两类人有益处,一类是穷人,你没有这么多金钱,但是可以通过ChatGPT,通过AI可以获得过去不曾获得的知识。第二是女人,chatGPT可以成为女性的助手,解决很多现实生活和职场问题,拥有更多的灵活时间,解放自己活出自已。”
AI厉害了,我们要重新思考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
“我写科幻小说之前,写了127篇短篇小说,描写的全是现实生活。我训练的是另外一个思维系统。我也写过童话,写童话之后,主要的感受有两点,第一,我不太愿意主动跟成年人交往;第二,给孩子写童话和诗歌之后,我失去了写作批评文章的能力,我不知道这个能力是否能恢复。在西方童话世界里,童话有非常残忍的一面,我把残忍的一面放进了《禅七》,《小丑岁月》也有。我的小说处理方式跟我的经历和美学追求有关。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是一个拒绝写个人经历的写作者。小说是什么?小说是用文字语言再造世界的方式。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小说是一个大房间,它吸引读者走进去,读者在这个空间里,透过窗户,突然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窗外,空间里的人和空间外的人是一个人,他们在对视。我想写这样的小说。要写这样的文学作品又涉及到长篇小说文体和短篇小说文体的本质区别。”
“《三体》刚出来的时候,我周围的人说不喜欢《三体》。我说为什么?他们说刘慈欣的文笔不好。后来我跟他们讲,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在语言上有很大的区别,长篇小说用的是实用性的语言,为了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可以有废话,长篇小说写作像走一条大路,大路允许有沟沟坎坎,允许有乱石和糙石。所以,阅读长篇小说时,对作者的语言要有宽容态度。或者说,我们要从构思、世界观和人物命运上对长篇小说提出要求,而《三体》就是好作品。家里有《三体》的时候,我并没有马上列入阅读计划,我妻子对我讲,《三体》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你要好好读一下。这的确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刘慈欣的写作方法属于太空歌剧派,刘慈欣曾在访谈里讲过,他的作品不会用《三体》笔法去写,因为现在读者的科幻认知和阅读习惯发生了变化。”
对于科幻文学的普遍状况,蒋一谈表示:“目前许多科幻作家的创作受到西方科幻小说传统的影响,重视惊奇场景和科幻要素,弱化了人物,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古典命题,思考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而随着技术的发展,针对这一命题的探讨也越来越具有紧迫性。
2022年底,ChatGPT发布,这款由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给各行各业都带来了震动。蒋一谈同样受到ChatGPT的灵感启发,从反向探讨高新技术与人的情感,在《星星的调色盘》中塑造了一个极度原始的机器人,由于做工简陋,这个机器人没有名字、不会说话,背后的落脚点是终古不变的亲情话题。
赵松回顾关于“人的概念”的发展历史,进一步深化了探讨。
“人的概念不是从古到今是通用的,春秋时代对人的界定,和古希腊的界定是不一样。西方文艺复兴以来,人本主义有两百多年的延展,这个概念始终是有争论性的概念,从来没有清晰的把人的定义,因为社会在变化,科学环境、生产生活、城市乡镇都在变化,道德观念也在变化。这个世界人的定义和处境与人的关系从来不是一定不变的,人不是机器,人是有缺陷的有情感的动物,是能思考能想象的动物,所以有不确定性的东西。”
赵松指出,人的定义是不断变化的,科幻作品为这种探讨打开了一种新的维度。科幻文学的发展与现实技术的发展同步共振,也能够为现实提供借鉴。在宇宙文明的尺度下,人类的存在是有限度的,而科幻可以在这个限度之中创造一切,从而提供指引和安慰,这也是科幻作品从未来回到“古典”命题的重要意义。
赵松。
我们怎样与未来相遇
对于这个话题,蒋一谈认为AI可以帮助人类解决知识的负担,从而推动文明进步,但另一方面,归根究底,人类不是数据,而是多重存在,有自己的肉体,与人工智能的差异将永远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矛盾和张力也无法避免。
蒋一谈2021年11月份开始写作科幻小说,他说,“我写到2022年11月前的时候,我写了一年ChatGPT还没有出来。我发现一些中国科幻作家写作的时候,比较轻视人物命运感。我们必须承认,西方科幻小说有这样的传统,重视惊奇、科幻要素和背景,弱化人物。这个话题刘慈欣在访谈中谈到的。但是现在,当我们读了安迪·威尔的作品以后,发现现代科幻小说对人物的心理和生理刻画特别在意。当AI越来越发达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要重新思考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AI永远不会说‘我不知道’,我们需要回到古典,体会先哲的名言‘我不知道’。”
当ChatGPT出来之后,我们怎么办?
蒋一谈说,“我已经写完了九篇科幻作品,如果不写ChatGPT,这个遗憾会很大。我突然来了一个灵感,ChatGPT很厉害,那我就写一个ChatGPT之前的原始机器人,它特别笨,没有名字,不会说话,我需要反着来写。未来会不会写机器人和机器人,一定会写的。AI模仿人类,同时满足人类,人类生小孩,孩子会模仿我们,但是我们的孩子不一定能满足我们。所以,未来人需要机器婴儿。我希望自己能写出几十篇机器人系列作品。”
蒋一谈表示,自己仍会继续创作机器人系列命题下的科幻小说,比如婴儿机器人的成长、AI对人类的模仿和超越,乃至于建构真正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这些未尽的思索,仍有待于科幻小说在未来来临之前,逐步给出解答。
谈到ChatGPT对写作带来的帮助和冲击,伊格言表示,文字工作者需要对新技术保持警惕:“我喜欢新科技,自己很快试着玩,发现它还差人类非常远。仔细研究一下它的原理,是一个以归纳为主的生成器,是资讯会诊,重点是生成,自动选句、选段,信息的真假无法辨别,所以要对它保持敬畏和警觉。”在这一层意义上,人类写作仍然无可替代。
伊格言。
伊格言还提到在新技术革命背景下的“人类纪”概念,“借鉴第三纪、第四纪、侏罗纪、白垩纪的地质年代划分,现在进入‘人类纪’,人类开始面临自己对地球产生的巨大影响,人类所创造的东西,比如机器人和科幻小说,这提示着未来几百年内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
这正是《小丑岁月》这一类作品的意义所在,人类频繁与AI接触,新的情感伦理模式不断生成,科幻小说为之提供了一个探讨的平台。
赵松则对新技术可能带来的陷阱表示担忧。
“技术的发达让人类不需要伸出手解决生活问题,不需要防御,人类会通过科技不断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但是人会退化,而且很难克服。这种发展状态对其他物种是有毁灭性的,人类和地球也会面临这样的剧终时刻。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所谓科技的工具我很难乐观地认为它可以让人活得更幸福、更愉悦,人已经被改变了。”
这是一场脑筋激荡的新书分享会。现场有读者提问到关于人与机器人伦理判断问题,理解文学在思考问题时常常是更加直击本质,现在出现很多人与机器人的伦理判断问题,特别是到一个机器人在人类中行走时,一个长篇定义场景,机器人救生员是救孩子还是救妈妈,在考虑人与机器人可能存在伦理问题时,比较严重或者最大的问题场景可能是什么?
蒋一谈打了个比喻来回答说:“一对夫妻,两个人的情感已经淡化,为了继续生活,或许另有他计,妻子对丈夫说你可以找机器女人,找一群机器女人都行。这是我正在写的一篇作品,涉及未来家庭伦理。丈夫很兴奋,但实现这一切需要很多钱,男人开始发奋赚钱。他买了一个机器女人,之后又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机器女人,可是到了最后,男人发现这几个机器女人都不能让他满意,原来是他妻子悄悄安排工程师,把她最内在的神经元输送给了这几个机器女人,而他不知道。这是未来年代的‘妻妾成群’。”
【抢先读】
《小丑岁月》部分书摘
慢先生的秋天(节选)
喷泉是向上流的瀑布。在喷泉的右前方,几只鸟排成斜线滑行。秋天的光线散发出沉静之美,这些鸟被它们的影子引向动物园的湖泊深处,绿藻虽然衰败,依旧将它们衬绿,其中的两只鸟,合力抓住一根断枝,轻盈地站在上面,低垂尾翼,脖颈缠绕,甜蜜地恋爱。
这些鸟很美,可是在慢先生心里,鹤最美。鹤园还在前面,掩映在树林深处,他想象着那只熟悉的鹤在假山和池塘旁漫步,一只脚落下,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落下,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抬起,这不是鹤的做作,而是鹤的优雅。中国古代文人建造房屋和墓穴时,会依据鹤的步幅测量尺寸。想到这些,他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认识他的人称呼他慢先生,他的慢不是平常的那种慢,他的慢超乎寻常,走路的时候,他的手臂和腿脚关节好像被空气暂时抓住了,说话的节奏也是慢的。第一次看见他的人,会以为他的肢体有残疾,或者精神上出了问题。他经常被围观,引来众人议论:这个男人慢得离谱,慢得让我心慌,他是演员吗?他在表演吗?面对疑问,他笑而不语,他觉得即使说出来,众人也不会理解,而那些不能被理解的话就是废话。有人说他像机器人,他慢慢摇了摇头,有些气恼。
他在石头上慢慢坐下,慢慢取出水杯,慢慢扭开杯盖,慢慢突出嘴唇,喝了第一口水。一个肥胖的男人举起自己的水杯,嘻嘻笑着模仿他的动作,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戏谑与模仿。
他抬头看湖泊里的鸟,鸟消失了,那是短暂的消失,它们飞不出动物园。动物园管理处发布过公告,说他们引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虚拟天空装置,这样一来,动物园里的鸟能生活在铁笼和栅栏之外,在另一个空间里自由飞行,想飞多久就飞多久,不过,如果那些鸟飞得过高,虚拟天空里的电光屏障会自动阻拦它们的翅膀,强迫它们飞落下来。面对电子牢笼这种高科技新玩法,慢先生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有隐忧,他听别人说起过,动物园里的这些动物死亡之后,会被机器动物取代。如果真是这样,那只鹤怎么办?想到这儿,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现在是秋天,其实夏天就在不远处。夏天的某一天,他在图书馆典藏室清理藏品,在箱柜的最里面发现了古籍善本《鹤谱》,他拂去上面的灰尘,被里面的图画和文字深深吸引。中国古代文人以鹤为师,以鹤为榜样,坐卧行走、言谈举止依照鹤的节奏和气韵,做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
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他望着窗外的云和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虽然无法像古人那样拥有自己的鹤,让鹤陪我喝茶读书,陪我坐禅修行,陪我游山玩水,但我可以向鹤学习啊。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去动物园观察鹤,一边拍摄一边记录,鹤的步伐,鹤的站姿和睡姿,鹤观察世界的角度和脖颈的弧度,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边观察一边模仿,动作既夸张又滑稽,摔倒过很多次,胳膊和腿脚被石头划伤过。周围的游客举起手机拍照,还有人笑话他,他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半个月之后,他掌握了慢动作要领,身体的协调和平衡感越来越自如。再后来,他已经能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肢体的慢动作、语言表达的慢节奏协调在了一起,能让陌生人以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慢人,他心里高兴但没有满足,他觉得应该再慢一些,他期待那种真正的缓慢,比自然而然的慢再慢一些,他相信只有这样的慢才能让自己体会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笃定,找到新的自我。
妻子最先发现了异常,瞪大眼睛看着他,以为他在单位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的眼神和说出的言语是正常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他慢慢享用饭菜,妻子看着他举筷端碗和嘴巴咀嚼的怪异动作,忍不住喷了饭。儿子完成了一半作业,他还没有吃完,妻子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有迷惑更有不悦。有一次,儿子这样问他:“你是慢爸爸吗?”他慢慢点头,慢慢露出微笑,慢慢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脑袋,儿子躲避了他。
夜深了,他和妻子同床共枕。妻子想温存,他慢慢伸出手,慢慢解开妻子的胸衣。动作和之前完全不同,妻子手脚紧缩,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还能忍受这样的慢,她只是感觉到了滑稽,噗嗤笑了。
“笑什么?”他的语气缓慢而悠长。
“你能一直这样慢下去,我还真就佩服你了。”
“哦……”
妻子整理好胸衣,关闭身边的床头灯,拉上被子睡觉去了。妻子的话里有调笑,可他一点不生气。
还有一次,上级领导来图书馆考察工作,大家列队欢迎,领导满面春风和大家握手,走到他面前了,领导伸出去的手已经在他胸前停留了两秒钟,他才慢慢抬起手臂,慢慢伸出右手,领导显然感受到了怠慢,错过他和下一位工作人员握手。这一幕被摄像机拍了下来。此后的情形可想而知,他提醒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的工作岗位从典藏部调到了借阅室。他已经是图书馆典藏室里的怪人,现在又变成了多余的人,因为机器人能负责完成读者借阅图书的所有工作流程。他找不到事情可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擦拭机器人身上的灰尘。成为机器人清洁工的确出乎预想,但他能够接受,这不过是一个秘密,不让妻子和儿子知道就行了。他再次提醒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考验。
他没想到儿子开始模仿他的慢,模仿得惟妙惟肖,且有自己的创造,这让他深感意外,同时又有些不安。儿子写作业时,一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十几秒钟才能写完,早晨洗脸刷牙耗时二十分钟,晚饭时父子俩相互观察,看谁吃得慢,谁最后吃完谁才是慢冠军。妻子忍无可忍,发了几次火。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能影响孩子的学业和成长,他试图调快肢体动作节奏和语言表达速度,可是调整到最后,他的身体出了虚汗,心跳明显紊乱,眼神开始发虚,连续几晚失眠。妻子没有办法,只好把儿子放在外婆家,她自己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过去住。
“我能容忍你不赚钱,穷日子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我不理解你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怪里怪气的,你这是做给谁看?”妻子摔打衣物,满脸迷惑。
“我……”他慢慢搓着手,手上的灰变成一个泥团,他把泥团揉搓成一个蜗牛。蜗牛的慢是好的,鹤的慢也是好的,他在想。“一切都太快了……还没仔细感受就过去了……我做给自己看……”他喃喃低语,心里轻松了很多。
“你慢够了,我们再回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些鸟果然飞下来了,它们在空中像飘逸散开的花片。几片树叶落下来,散发出斑斓的色彩,树叶离开枝头的姿态,带给他另一种感受:树叶落下不是因为季节驱使,而是为了摆脱束缚落到想落的地方。
人的选择何尝不是如此?眼前的落叶是可信可爱的。
“慢先生,下午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唤醒,他慢慢转身,看见须发皆白的老艺人站在竹案旁,把螃蟹的蟹钳磨成裁纸刀,他的手边有一只用木头雕刻的鸟,鸟的脑袋埋在翅膀下面。
“什么也替代不了手工。”老艺人说道。
他点了点头。
“豹子死了。”
“什么死了?”他没有听清。
“动物园里的那头豹子死了,昨天晚上死的,老死的。”
“哦……”他看见过那头豹子,豹纹非常漂亮。
“动物园不会再买真豹子了,真豹子太贵了,他们会买机器豹。那头大象八十岁了,比我还大两岁,老得不行了,也快死了。”老艺人有些激动,咳嗽了好几声。
他想到鹤的死亡,又不敢深想。
“老先生,这是什么鸟?”他随口问道。
“鹮,”老艺人捋了捋胡须,“这是通人性的鸟,懂感情的鸟。鹮睡觉时把脑袋蜷缩在羽毛下面,身体看起来像一颗心。”
他弯腰细看,恍若看见自己的心。我的心跳变缓变慢了,眉宇间变松弛了,有了轻盈之气。这都是真的。
“互联网和高科技毁了一切,还是过去的人间烟火好,”老艺人站久了,开始活动腰腿,吃力地把双膝弯下去,“满街都是机器人,机器人不是生灵,动物才是。”老艺人缺牙的嘴里发出衰颓的声音,脸上浮现出属于老年人的那种愁绪。老艺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慢先生,你是读书人,你的慢跟别人的慢不一样,你在修行。”
他感受到了慰藉,同时有些不好意思。老艺人的竹案是一辆四轮小推车,他推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他说道:“生活不容易,有一种慢令人难过,”他继续往前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补充之前的话,“贫穷是一种慢性病……”
老艺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若在以前,老艺人的这些话会击中他的神经,让他陷入失望和失败的境地,内心深处充满对人世和际遇的不满,可是现在,他的呼吸自然而平顺。他知道自己进步了。
路边是孔雀园,一只孔雀抖动着身体准备开屏。孔雀开屏的时候,屁股也会露出来,孔雀自己看不见而已。这是一本书里的语句,类似于谚语。他对孔雀没有兴趣,尤其不喜欢孔雀那看似愉悦其实骄矜的神气色彩。
猴山在孔雀园的隔壁。为什么这样安排呢?难道是想让孔雀整天勾引猴子吗?慢先生的属相是猴,他对猴子有天然的好感。他停下脚步,从旁边的自动贩卖货柜里买了几根香蕉,直接抛给了猴子。他不愿意用食物挑逗猴子。他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两只猴子面对面坐着,向空中展开弧形的手臂,叫个不停,好像在谈判。一只猴子歪戴着游客抛掷的帽子,玩自己的尾巴,玩得不耐烦了,露出尖利的牙齿叫骂。起风了,猴子们跳起来,抓取飞舞的落叶。
再往前走是大象的院子。老艺人说得对,这头大象太老了,稍微移动就气喘吁吁,它吃力地摇晃长长的粗鼻子,扇动布满皱褶的耳朵,跺着脚推拱水泥栅栏,试图用鼻子拉断栅栏上的铁链。他买了七八个苹果,找准方向投进大象的嘴里。
鹤园近在眼前,他心中有喜悦,眼里的光显而易见。他买了一袋鱼虾,搜寻鹤的影子。那只熟悉的鹤单腿站在假山的阴影里,眯着眼一动不动,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好像在睡觉,又好像生了病,他有些担心,走过去通知附近的管理员,管理员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这只鹤年岁大了,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应该让它住在温度和湿度相对平衡的空间。他把想法说给管理员听,管理员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撕开包装袋,把鱼虾抛进池塘。
“我给你买的,你醒来后吃吧。”他小声说道。
一阵风吹来,两片树叶落在鹤的身上,接着又有一片落在鹤的头顶。丹顶鹤,鹤顶落叶。自从慢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比以前幽默了。风比刚才大了些,天上的白云变成了灰云,正在慢慢聚拢成块状,天色渐渐晦暗了。
几个游客被他的怪异动作吸引,纷纷举起手机,说笑个不停。
“你就是慢先生吧,我在网上看过你的视频。”
“慢先生,你有视频账号吗?”
“现在的社会,不怪不红啊,怪了才能红。”
他不回应,围绕着鹤园走自己的路,眼神一直停留在鹤身上。动物园闭园的前奏曲开始飘荡,游客朝出口走去。他忽然听见管理员通电话的声音:“我现在还不能下班,那只鹤出了毛病,我得看一下。”
他顿时紧张起来,顺着矮树林走到管理员休息室后面,透过窗户看见管理员正在整理一个橙色的工具箱。身旁的竹林在风中摇摆,剐蹭着他的脸。管理员哼唱着走出管理室,打开门锁走进鹤园,踩着脚踏石走到鹤的旁边,弯腰抱起鹤,接着走出鹤园,走进管理室。
在这个过程中,鹤一动不动,慢先生有一些慌乱,以为鹤死了,可是随后看见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管理员把鹤放在桌上,拿起一块布清理鹤身上的池水和碎屑,从工具箱里取出改锥,拨开鹤的羽毛,在鹤的腹部打开一个深灰色的金属盖板。他的眼前有些眩晕,胸口有些憋闷——这是一只机器鹤,不是真的鹤。怎么会这样呢?那只鹤死了吗?管理员从鹤的肚子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胶囊,打开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他看见了鱼和虾,还看见了开心果和杏仁。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机器鹤也能吃东西。管理员把清理好的胶囊重新置入鹤的身体,卸掉鹤的翅膀和腿关节,取出一个小小的电机,在上面涂抹润滑液,随后举起精巧的焊机,修补鹤的脚趾尖。
一切妥当之后,管理员把部件组装起来,梳理好鹤的羽毛,打开鹤身上的电源开关,这只鹤晃了晃脖颈,迈开步子在管理室里走来走去。鹤的漫步,是他熟悉的鹤的漫步。管理员推开门,这只鹤走出去,慢慢走进鹤园。他跟随这只鹤走进鹤园,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鹤园。管理员大声制止了他:“你是谁呀!你不能进去!”他定在原地,慢慢回转身,有些眩晕。管理员认出了他,降低声调说道:“那只鹤上周病了,送进医院没抢救过来。”
“那只鹤活了多大岁数。”
管理员点上一根烟,情绪有些低落。“六十一岁,比我父亲的岁数都大。”
“六十一岁……”他喃喃低语着垂下脑袋,“比我大十六岁……”
此后的几天,慢先生茶饭不思,萎靡不振,工作的时候时常出现状况。他擦拭机器人身上的灰尘,同一个部位会反复擦拭几十遍,机器人在他的电子考勤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借阅室主任走过来,朝他弯了弯手指头,示意他进办公室。他在办公室的监控屏幕上看见一群人举着标牌围拢在图书馆门前:慢先生,我们想见你!
“都看见了吧,你现在是慢先生,是网红了。”主任的语调里含有嘲讽,“他们影响了我们的工作,你看怎么办?”
“主任,我不是网红。”他垂下眼帘,不想说太多,但他知道,图书馆门前那些人的确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主任,我出去应付一下。”
“速去速回!”
他慢慢走出办公室,慢慢走进电梯,慢慢走出电梯,慢慢推开门,慢慢走下台阶。主任的话并没有影响他走路的节奏。
“慢先生出来啦!”
“慢先生,你好,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慢先生,我们合个影,好吗?”
阳光有点刺眼,他眯着眼,看不清周围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家好,感谢你们,不过……”他不知道说些什么,额头上有了细汗。
“慢先生,我是电视台记者,请问你选择慢动作生活,最初的想法是什么?”
他沉默不语。十几秒之后,他咽了口唾沫,慢慢说道:“我想换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就是这样……”他搓着手,降低了声调,“就是这样……”他忽然想起之前读过的一句话:只有长途跋涉,才能让人焕然一新。他在想,我的慢动作是长途跋涉吗?怎么可能呢?
“我们都知道现在的节奏太快了,大家都在抢速度,你是想树立慢下来的榜样吗?”
榜样。听到这个大词,他有些窘迫,他从没这样想过。
“慢先生,我们想跟着你学习慢动作,我们也想慢下来,你招学生吗?”
他摇了摇头,周围响起一阵笑声,不时有人附和:我们要报名!有人在人群里大声说道:“慢先生,谢谢你。生活需要仪式,慢动作就是一个仪式,只有慢下来才能发现自己的心需要什么。”
大家开始鼓掌。那一刻,他的眼神和思绪飘出去了,仿佛看见了鹤的尸体。
回到办公室之后,主任忽然满脸笑意地跑到他面前,说主管借阅室的副馆长要见他,而他有不好的预感。他们走进副馆长的办公室,副馆长先是竖起大拇指,随后走过来伸出手,他像往日那样,慢慢抬起手臂,慢慢伸出手,副馆长脸上挂着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手。在他面前,副馆长说话的语气有意缓慢下来。副馆长是这样说的:有一家机器人制造公司,给图书馆借阅室捐赠了五十台最新型的高智能机器人,替换掉之前的老旧机器人。图书馆准备在下周举办一场活动表达谢意,对方希望慢先生能够出席活动。副馆长和主任同时含笑注视着他,他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拒绝,但他心里很是憋闷。我的慢是我自己的,跟别人没有关系。他这样想的时候,感觉手脚有些僵硬。
下班回到家,他喝了两杯酒。他已经很久没喝酒了。之后,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你慢够了吗?”妻子问他。
他沉默不语,妻子没有追问,把电话交给儿子。
“我同学笑话我,说我有一个慢爸爸。”儿子说道。
“儿子,不用理他们。”
“可我得天天见他们。”
他听见妻子在旁边插话:“儿子作业还没写完呢,挂了吧。”
他挂了电话,默默坐在那儿,杯子里还有残酒,他端起酒杯,把酒倒进酒瓶。
周末的下午,慢先生不知不觉走进了动物园。鹤死了,他心里难受。老艺人在雕刻一块大木头,好多人在围观。
“你雕的是鹤吧?”
“嗯。”
“那只鹤死了,怪可惜的。”
“那只鹤进这园子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你刻完了,我想买走。”
“我不卖,我自己留着。”老艺人淡淡地说。
慢先生继续往前走。落叶在周围飞升旋转,秋越来越深。他走进管理室,直接说道:“我想买那只鹤,不知道能不能……”管理员咧嘴笑道:“我还想买呢!鹤肉是大补,想买的人多了去了,轮不到你。”
他想买走鹤的尸体,请专业机构制作成鹤的标本,放在书房里。管理员误解了他的想法,但他没有解释。他隔着围栏注视着机器鹤,机器鹤也在注视他,仅仅三秒钟之后,机器鹤垂下脖颈走开了。之前的那只鹤,他心里的那只鹤,每次注视他的时间不少于十几秒,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那种注视带给他慰藉,同时带来某种希望。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透过乱发看着脚下的路,他觉得他的慢减缓了落叶飘下来的速度。
动物园里人影寥落,老艺人独自坐在那儿,随风飘舞的落叶围绕着他。慢先生走过去,静静地看着老艺人的雕刻动作,心里充满了伤感。
“慢先生,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鹤。”
他没有说话,眼前有些模糊。
“不瞒你说,这只鹤我已经雕刻了好几天,我的手抖得不行,我老了,刻不动了,如果再刻下去,会把这只鹤刻坏的。见好就收吧。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把这只鹤送给你。”随后,老先生取出一张大宣纸,包好这只鹤,放在他手里。他想付钱,老艺人制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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